我的外公叫福寿,他既没享福,也没长寿,几十年后我才知他的名字
曾经以为我的外公叫鹤寿,这次回乡才知道,这个名字是属于我的叔外公:外公同祖父的堂弟。
我的外公叫福寿,然而一生实苦,既没享福,也没长寿。
外公三岁丧母,他的母亲,姓什么,来自哪个村庄,如今已无从知晓;他六岁丧父,彻底成为孤儿的他如何长大成人,我们也全然无知。想来无非是亲戚们帮扶些,自己挣扎着艰难长大。
等到外婆和外公说亲的时候,外公已经跟着他姐夫学会了木匠手艺。小伙子人精神,勤奋肯干,家里有几亩地,又有一门好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算起来也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17岁的外婆嫁过来,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侍弄庄稼。两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这样的日子因为外公的去世戛然而止。
外公离开是一场意外,这场意外与叔外公鹤寿的江南梦息息相关。
鹤寿在老家方言中发音类似“黑山的”。叔外公大约比我外公幸运一点,至少童年时不是孤儿。20世纪40年代的时候,已成家的他决定离开老家到江南去定居。
老家地处苏中,其实,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老家是实实在在的苏北。老家人说江南,往往是一个模糊的代指,地域范围可能包含上海苏锡常等所有更南方、更富裕的地方。他们像候鸟一样,在农闲时去江南做生意或者打工,农忙和年节的时候回老家。
叔外公举家迁移江南,则是将家连根拔起,彻底扎根江南。这个决定的初衷已经不得而知,也许是对乡人的失望,也许是对江南的向往。
这个决定,不能算错,不要说当年,就是现在,江南的发展也远胜苏北。
外公并不赞成这个决定:一来故土难离,二来异地他乡究竟少人照应。留在老家,兄弟俩还能互相帮扶。
兄弟俩爆发了口角,再加上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挑唆,临去江南前,叔外公将自家的桌子、凳子之类带不走的家什全送给了邻人。
虽然有些许不快,外公究竟牵挂这位堂弟,叔外公也为自己的赌气行为后悔。一后来,叔外公特意回乡,打算从邻人那里索回家具,送给外公。
结果当然是徒劳。
邻人一方面拒不归还,另一方面又加以嘲笑。
叔外公的江南梦大概就如同那些送出去的旧家具一样,送出去的时候样样合适;想回收的时候,却转眼成空。
后来,叔外公高烧不退,一病不起。外公赶去帮忙照顾,煎药,挑水。挑第四担水时外公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不巧。
不过,穷人命贱,家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料理,外公赶夜路走回家。
天黑路远,外公一路上划光了8盒火柴,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赶路。走了整整一个晚上终于到家。据说他到家后对外婆说的第一句话是:“松阿头妈妈,这次没得命哦。”
外公料得不错。回家后他刚开始还撑着身体和族人商议叔外公的事情,等他吃完饭洗过澡上了床,就再没能从床上下来。
发寒热,打摆子。
吃中药,叫魂,能试的方法都试了,到了第四天,外公主动开口请人置办棺材和寿衣。
那一晚,江南来人,叔外公的丧信半夜送到;后半夜,外公去世,丧信到江南时,正好天亮。
他的祭日和叔外公的祭日只相差一天。
叶落归根,族人劝说外婆将叔外公的遗体接回来安葬,叔外公的妻子是本乡人,大概也并不反对。外婆花了9万元(旧币)雇人撑船将叔外公的遗体运回老家。
迢迢归乡路,叔外公从水乡船上辗转安眠于家乡的泥土里。
这么多年,外婆家从没忘记在叔外公的周年祭日包馄饨,烧纸钱;祭祀祖宗亡人时也从未忘记写上他的名字。
大舅成年后,特地打听过这位叔外公后人的情况。他的独子9岁时,在河边洗碗,碗飘走了,孩子为了捞碗,溺水而亡。叔外公的妻子随后也改嫁了。
我一直不清楚叔外公的江南到底是哪个城市,正如我一直不清楚“黑山的”其实是鹤寿。
现在,我终于明白叔外公的江南是扬中;也终于知道我的外公叫福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