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料大衣

马丽红

妈妈是镇上远近闻名的好裁缝，做工好，信誉好，价格活套。有钱的人自然不用说就来这里做衣服，因为手工第一流，没人可比；没钱的人也都可以来做衣服，手工费先欠着，什么时候给都行，给不了妈妈也不会开口要，就当帮个忙；种庄稼的人，他们可以用田里种的葱蒜蔬菜拿来顶加工费；卖针头线脑的小摊贩可以拿些现有的商品来算手工费，正好我家用得着；米面加工厂的主人可以给我家加工一些米面来抵消做衣服的手工费；家庭式的小卖部很多，他们大多都是拿茶糖醋酱来交手工费……在所有不用掏腰包里现钞的人看来，这样的付费方式再好不过了，皆大欢喜。而对于我家呢，不用上街去采购，家里的日常用度就都置办齐全了，省时又省事，何乐而不为呢。因此，十里八乡的人们都爱来我家做衣服，顺便还可以向妈妈要点边角料去做鞋子、做鞋垫、或当补丁，妈妈总是慷慨热心地满足他们的需求，从不薄人家的面子，那些边角料来源于众人，又施与众人，妈妈说这和称秤是一样的，一两一钱都不能抠进自己腰包里。

妈妈常年四季忙碌不停，收来的布料一摞一摞码放在长长的裁衣案靠墙的一侧，高度顺着墙一直往上升，放在最上面的布料通常都是最当紧穿的衣裤，一般都会在第二天早上八点之后陆续被取走，每天取衣服的人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准时来准时走，以免拥成堆，影响个人试穿时安心看效果。每个人的衣服在试穿的时候，妈妈都要前后左右认真地给看，确定没有一点毛病和不合身，才会在对方啧啧的赞许声中将他们送走，再接着招呼下一个顾客。

做好的衣服全部被放在一个白色的大立柜里，上面一层是比较贵的衣裤；马上要来取的，都挂在衣架上，熨烫的平展无痕，穿在身上令人舒心满意。下面则码放着众多熨烫平展质地一般的衣裤，妈妈总是能从那成摞色调样式相差无几的衣裤里，准确无误的抽出面前这个取衣人的那一件，双手托平送到衣服主人手上，帮着人家试穿。

爸爸每逢周末都会骑着嘉陵摩托车从县城的工作单位回到镇上的家，风雨无阻，并且他的嘉陵后座上总会结结实实的绑着一个帆布挎包，里面有着我们所期待的好吃的：有用粮票买来的五个连在一起的长条面包，也有一半金黄一半桃红的海棠果，还有大大的水粉水粉的水蜜桃……五个孩子一人一个面包，我很少见爸妈吃，我们几个小的总是没心没肺地很快吃掉了自己的那一份，而姐姐每次总会把自己的面包分出一大半硬塞给爸妈，但爸妈总是说你们吃吧，还要长身体呢，又强塞回姐姐手里，姐姐又会把它分成几小块给我们几个，我们自然是不会推辞的，接过来就塞进了嘴里，吃的那么理所当然那么香。爸爸常年骑车奔跑在家和单位之间的路上，从深秋开始就要穿上长大衣，天渐渐的冷了，身上的那件大衣明显已经旧了，也不挡冷了，妈妈准备给他做件新的，但是由于忙一直顾不上，总是往后推了再推，因为所有来做衣服的人，身上大多都穿的很旧，发白的衣裤上面总是会看到袖肘、膝盖、屁股上都打着补丁，那补丁虽然比衣裤本身新很多，但也明显发白了，不知道已经陪在他们身上走过几个春夏秋冬了。很多人都是因为去吃席、走远门、串亲戚等事，或是有了什么重大的喜事，亦或是去一个较为隆重的场合时，才舍得扯身新布料来做衣服，往往都是定在这些事情的头一天来取，一定耽误不得。妈妈总是为顾客着想，毫不含糊地恪守着对他们的承诺，常常都会彻夜不睡也要把约定好要取的衣裤全都赶做出来，从不会找任何一点借口。每到深夜，看着用图钉按在墙上的纸条，那些密密麻麻的姓名，他们的布料全部都变成了成衣，平平整整、漂漂亮亮的躺在大立柜里时，妈妈才会放心的爬上炕小睡一会。不久，火红火红的太阳就毫不留情地爬出了地平线，硬挤进眼缝里，天麻利的亮了，妈妈又该起床工作了。

那一年，男人们冬天最为流行的衣装莫过于一件藏蓝色面子、羽纱里子、毛毯芯子、麻绒领子的长大衣，妈妈给这衣服取名叫“四子大衣”，她准备给爸爸做一件这样的衣服，料都买好了，但和大家的衣服不同的是，妈妈给爸爸扯的大衣面子是藏蓝色的毛料，这种毛料比普通的面料价格贵出好多倍，尤其是那样一件长及小腿处的大衣，用料多，一般人更是穿不起了，只一件上衣或半大衣，做成毛料的顾客都是极其少见的。妈妈就在天渐渐寒冷的时候打算哪天加一个夜班给爸爸赶做出来，因为骑摩托车腿会特别冷。

那天傍晚时分，镇上德高望重的马阿訇的儿子来做衣服了。这是一位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刚刚二十出头，但在镇里镇外威望及声誉已经相当大相当好了，人人都知道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典范，他从小就随父亲诵读经书，嗓音嘹亮浑厚，经念得相当好，比他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小伙子虽然年纪轻，但为人知礼识体真诚厚道，在乡邻中口碑甚好；还有一层光环是别人不能与他相比的：他刚从经学院毕业回来，有文凭。镇上寺管会非常重视他，一心想把他留在当地的清真大寺。但是金子的光芒是怎么都埋不住的，他被县城城关清真大寺隆重聘请，去开学讲经，这是何等荣耀吉庆的一件事啊！再过十天他就要走了，下周是他双喜临门的大日子，穿衣仪式和结婚典礼两件终身大事一起办，因为置办婚礼忙的不可开交，今天才抽出空暇来量身，请妈妈给他做一件“四子大衣”，妈妈看看墙上纸条上数不清的名字，都是不能往后推的主，但再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穿的衣服，已经很旧很旧了，而且穿衣和结婚是多大多重要的事啊，怎可能不帮呢。最后妈妈毫不迟疑的决定帮他这个忙，加个夜班，赶做出这件大衣。尽管送料晚了些，按理都要排在一个月以后了，但妈妈还是一口应承了下来，答应在他举行穿衣仪式和结婚典礼的当天早上一定给他做好，绝不会误了他的大事。

忙忙碌碌中，几天很快就过去了，先前的几摞布料都已经做成衣服被主人们一一取走了，新送来的料子又码成高高的几摞，等待着被妈妈勤劳的一双巧手赋予它们对主人的使命。马阿訇儿子的布料被放在了最上边，因为明天就是他双喜临门的大日子了。

夜已经很深了，妈妈将做好的衣裤一件件熨烫好放进了衣柜里，将马阿訇儿子的布料摊开铺平，按照用粉饼写在布料上的尺寸开始了精心的裁剪，之后就开始细致的缝纫。做衣服面子似乎是一件极其神圣的事，妈妈一般情况下都要一气呵成，才觉得完美。白天的时候做面子，就算到了吃饭时间，衣服面子上的活，包括做翻领、刮衬、挖兜、挖扣眼、扎垫肩、上腰带等，都要全部做好了才开始吃饭，饭往往已经凉了泡了，可是妈妈并不在乎，依然吃的很香。双排扣衣服的翻领部分和肩部更为重要，衣服有没有型全看这里，妈妈很认真地做好了左右两片衣襟上的翻领和衣兜，三片合成了马夹时，该上垫肩了，这才发现加工好的专门用在大衣上的厚垫肩没有了，就摇醒我叫我起来做垫肩。我极其艰难地睁开了重重的双眼，却忍不住又闭上了，上下眼皮就像吸盘一样有力地往一起贴，但是迫于妈妈着急的心情，我还是坚强地爬起来了。

垫肩的制作过程很费时间，先把一块完整的布料铺平了，在它的里子上均匀地刮上一层浆糊，然后将那些边角料不分颜色质地一条一条捋平、对严缝隙、摆好按在刮过浆糊的布料上，再用电烙铁烫干，一小块一小块的挪着烙铁，直到把整整一大块都烫干了再刮第二层浆糊，铺第二层布条，再烫干，刮上第三层浆糊后，要粘上一层完整的羽纱，将那些碎布条们统统遮挡在内里，给人一个完美无缺的外表。我在克服了困顿和抱怨的情形下将加工好了的垫肩交给妈妈，心里想着可以睡觉了吧就转身要走，却又被妈妈叫住了，因为在我做垫肩的时候，妈妈又做好了麻绒领子，上面有扣眼，要锁扣眼了。这些活我们从小就学会了，而且妈妈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她要将羽纱、毛毯都做成衣服，再将它们很巧妙地合为一体，每个部位都要百分之百吻合了，衣服才会美观、展妥。我们常常都要给妈妈打下手，只不过以前这些活大多由姐姐来完成，今年姐姐上高三了，妈妈就让她专心学习应考，不再让她干针线活了。姐姐每天都学到很晚很晚才睡，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和妈妈具体是一点还是两点才睡的，因为通常都在十二点左右，妈妈就允许我去睡觉了。

在那样的深夜里，我极不情愿地锁着领子上的扣眼，锁完之后，妈妈已经把面子上的垫肩和袖子上好了，底边也扎好了，并且很快地剪好了扣眼塞到了我的手上。我痛苦到了极点，因为这可不是一两个扣眼啊，大衣的里子和面子是由很多个面子上的扣眼和棉里子上的扣子系合在一起的，这就是说，在我好不容易锁完这些扣眼后，妈妈又会将棉里子做好了，我又得接着钉扣子了。想着还有这么多的活在等着我呢，我疲惫的身体不能去热炕上躺一会了，我红红的双眼也不能舒舒服服的闭上睡一觉了，看着松软的棉被和亲爱的枕头，它们眨着闪闪的刺眼的光芒在召唤着我，困顿那么紧的抱着我，我的心失望到了极点，我觉得有可能要熬通宵了，睡觉的奢望眼看着要泡汤了，在那一刻我好想好想哭出声来。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真正让我哭的事还在后头呢。

我凭着顽强的毅力分开胶合在一起的上下眼皮，一个一个将扣眼锁好后拿给妈妈验收，妈妈熬得通红通红的双眼疼爱的看着我，用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对我手里的活认真看过之后表示非常满意，接着她说：再帮妈妈熨烫一下那些扣眼吧，我还要做腰带呢。我知道做腰带是一个很费时间的工作，每个大衣上，要用明线做一个本色本布料的腰带，扎在大衣的后片腰部，衣服的腰身立马就显出来了，档次好像也跟着上升了几倍，似乎不扎腰带的时候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长褂子，扎了腰带之后马上就变成非常绅士非常洋气的韵味外套了。

我没有吭声接过大衣，重重的甩在案子上，插上了电熨斗，等着它的温度渐渐升高。用手试了几次，感觉越是等的时候它热的越慢，我把电熨斗放在衣服上来回推动着，等它变烫。可恶的瞌睡虫就在这个时候来了，来的那么彻底那么不近人情。我睡得那个香呀，梦见和姐姐摇摇摆摆越过村后的独木桥去了外婆家，慈祥慷慨的外婆总是会将最好的吃的拿出来紧着我们吃，然后吃不完的就都带回去给妈妈吃。她给我们炒了青稞，碧绿饱满的青稞粒刚出锅，外婆就抓起一把，也不怕烫，两手揉搓几下，吹去了皮皮，烫烫地放在了我的手里，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里面夹裹着外婆那温暖疼惜的目光，环绕在我和姐姐的周围。

糊了，突然间听到妈妈一声尖叫，我一下子被吓醒了，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我的手怎么那么疼那么烫呀，我的青稞都还没吃到嘴里呢。紧跟着不光是手，我的身上也开始疼开始烫，随着意识渐渐地清晰，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还幼小的心，更疼更烫，我接受不了那样的事实，我烫焦了那件衣服，一个棕黄棕黄的烙铁印死死地嵌在了那件衣服上，同时也烫进了我的心里。伴着屋里的焦糊味和烟雾，妈妈怒不可遏地拿起了裁衣尺，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背上，她在哭我也在哭，我哭的撕心裂肺，不仅仅是为了这些抽在身上的尺条，更多的是在想，马阿訇儿子明早穿衣仪式和结婚典礼时穿什么，妈妈要怎样给予人家解释，人家在那么隆重的场合，该不会因为我的过错就要穿着旧旧的衣服见新娘和那么多来宾吧。我的心已经无法承受这么严重的后果了，哭的快要晕过去了。刚睡了一会的姐姐被这屋的巨大动静惊醒了，她跑了过来看到了眼前的一切。我仍然惊惧的双眼看看妈妈，看看姐姐，不知道要怎样去交代自己的罪过，只剩下哭了，想停都停不住了，身子随着哭声在剧烈的抽搐着晃动着。姐姐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紧紧地抱着，护住了我的整个身体，她将脸贴在我的额头上，陪我一起哭。我知道她是怕妈妈再打我，要用自己的身体替我挡住打下来的尺子。

渐渐地我的情绪平静了下来，仿佛在姐姐的呵护和抵挡面前，我不需要再去承担那些后果了，我身上的责任已经被无声地转移走了，到了姐姐或者妈妈的身上了。在姐姐的怀里，我安心地睡着了，不要再去管那个烙铁印子该怎么办，也不用再去想马阿訇儿子明天早上穿什么，统统不用管了，因为我有姐姐有妈妈。

之后的几小时，妈妈和姐姐都做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我睡的格外的深沉格外的香甜。直到砰砰的敲门声从门外响起来，我才猛然醒来，当我飞快地跳下炕、怯怯地走到两屋之间的门缝跟前，竖起耳朵听那屋的动静时，我听到妈妈开了门，马阿訇的儿子进屋了，我完全屏住了呼吸，紧张地准备着听妈妈的解释、为烫坏衣服道歉、或是因为误了人家穿衣服而引发的争吵……这时我听到了妈妈拉开立柜门的声音，然后说你试试吧。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拉开门去探看究竟。当我轻手轻脚走过去的时候，马阿訇的儿子一条胳膊已经穿进袖筒里了，等他完全穿好了大衣在妈妈面前转了一圈的时候，我彻底惊呆了：多么完美的大衣啊，加上那年轻人标准的身材、俊朗的面容、不凡的气度，我无法形容那样的视觉冲击，我见过很多人试穿这样的大衣，但从来没有见过哪件衣服像今天这件这么好看，效果简直棒极了。马阿訇的儿子对衣服的满意程度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最初的预想，他甚至比我还要吃惊，那啧啧的赞叹声在我耳边响了无数遍之后，他感叹地对妈妈说：我经常听别人说您的手艺有多么多么好，今天才算是真正见识了，这是我自己的第一件大衣，以前的衣服都是父亲给我的，不怎么合适只要能穿就行，没想到量身定做的衣服竟然会有这么好！今天我能这么得体、这么排场的去穿衣、结婚，多亏了您呀！他千恩万谢过妈妈之后，开心的走了，妈妈看到衣服那么合身，他那么满意，疲惫的脸颊上也不由的露出了无比欣慰的笑容。直到这时，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庆幸马阿訇的儿子没有认出来那不是他的衣料，我如释重负，对妈妈做了个鬼脸，轻松地去上学了。

现如今，马阿訇的儿子自己也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阿訇了，他要到县城的城关清真大寺开学讲经去了。

临走之前，他来向妈妈告别，还掏出好多钱要给妈妈，说他自己不认识衣料，那天把新衣服穿回去之后，很多人都忍不住摸一把他的大衣，说多好的料子啊，这得花多少钱呐！说的小马阿訇的心里有些毛了，他嘀咕着，我扯的就是普通的面料，没花多少钱呀，为什么别人都这么感叹呢。当他把这事告诉父亲之后，忙着娶儿媳妇的马阿訇这才定下神来看儿子的大衣，哎呀，果然是上等的毛料，比普通的衣服贵出好多倍呢！一定是弄错了。忙完穿衣仪式和结婚典礼，收拾停当家里的帐篷桌凳灶火器具等，已经几天过去了，马阿訇着急地催促儿子来问妈妈，是不是妈妈裁剪时拿错了衣料，让毛料大衣真正的主人蒙受了如此巨大的经济损失，他要儿子一定把钱还给人家，必须要还！

妈妈听完他的话之后说，你听我说，那确实不是你的那块料子，你的料子被我不小心烫坏了，情急之下，就把准备给我家掌柜的做大衣的料子给你替上去了。在我做这件衣服的时候，就已经诚心向主举念给你了，你就不要推辞了好好穿吧，我绝对不收你的钱，就当是对你到县城开学的一点支持和一份祝贺。妈妈说着，将小马阿訇硬放在裁衣案上的一厚摞钞票强塞回他的大衣口袋里，让他不要再耽误时间了，赶紧去坐去往县城的班车，别误了点。

小马阿訇感赞着这份礼物的珍贵，极其郑重的向妈妈致过谢之后，大步地踏上了去往县城的路，去从事他深深热爱着的、至高无上的那份职业。

年轻俊朗、气度非凡的他，和他挺拔伟岸的身上那件漂亮的毛料大衣，还有他并不知道的那个棕黄棕黄的烙铁印，都定定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散发着阵阵的青稞香，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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