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聊男人,聊聊狗
总聊男人,今天来聊聊狗吧。
我家狗出生于2019年4月,那时候我家还住在西直门附近的平房,这也就是本公众号名字的来源。我那阵是颇为住平房自卑的,有回在积目上认识了个男孩,拍了玩耍中的我家狗给他,他应该是从水泥地看出来的:“你家住平房啊。”下句:“平房条件不太好。”我立马应激了,嘻嘻哈哈只是我的保护色:“哈哈哈,你歧视!”
小狗的妈妈,叫优优,本来是隔壁户买来给孩子玩儿两下的,玩儿完就要丢掉,我姥姥心疼就领养过来。优优跟我从来不太对付,起源可能是某个冬天她正对着电暖器烤火,我去戳了她的屁股。有一阵优优越来越胖,脾气也更大:我不敢用手摸她,就伸脚过去,她呲起牙,低吼着咬住我的鞋。直到我妈有天给仍在香港的我打了个电话:“咱们家优优下了只小黑狗儿。”哦,原来之前是当妈了啊。
过了两天,我妈又打给我,说小黑狗“可可爱了”。那会儿我妈还会把她从纸壳子狗窝里掏出来,一边摸她的肚皮一边叫魂“里哒里哒”,纸壳子里的她妈还呲着牙。可小黑狗的花期特别短,没多久身子长长,头相对变小,身上、脸上都长乱毛,还是棕、黑、黄三种颜色的。我们始终不知道她爹是谁,看过她的人都说她是串种雪纳瑞,网上说雪纳瑞长得像小老头,那里哒长得就像疯了的小老头。
鉴于她妈就是串种狗,英文叫bitch,那她就是daughter of a bitch?
俩狗在平房岁月里都是散养的。优优当妈前就爱自己去隔壁的家属院散心,有了女儿后,母女俩就一块儿去。她妈应该就是这样日常散步中怀上孕的,跟《游园惊梦》里杜丽娘逛花园似的,在石头上打个盹,就梦见和柳梦梅“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了。里哒长大一点后,也免不了这个风险,有回我就瞅见一只泰迪和她都用后腿儿站起来,前腿儿搭在一起,转圈跳蹦擦擦——我姥姥不知道那品种的洋名儿,呼作“小毛毛狗”。
我们赶紧带不满一岁的里哒做了绝育。我姥姥一边摸她一边说:“我想想都可怜,就好像一个小姑娘似的,就被人骑。”我想到有些主人要自家狗子至少体验一次成熟之美后再绝育,这心态就跟我姥姥一样,都是将人的体会代入到狗身上。不是有研究说,人是动物中唯一能在交配行为中体会到快感的吗?三周前又约会过个喜欢小动物的男孩子,他告诉我,动物的快乐可能不光是生理上的。到头来,子非狗,焉知狗之乐。
散养的另一个风险就是被逮走。隔壁家属院有个大姨,昵称“二婶儿”,收养了十一只流浪狗,为了避开人群,都是五六点天没亮去遛,哈迪斯和地狱冥犬都没她那架势。我妈有天睡不着觉,还五点带着我家俩狗加入她的巡游。后来有人投诉二婶儿的狗扰民,那些狗就都被抓走了。据我妈说,执勤人员告诉她,当天也看到我家狗在游逛,因为认得她俩才没抓。
嘿,狗也能刷脸。
后来,出于市政改造的需要,我家老平房的门都给用水泥糊上了。我们搬到了顺义农村里一处老院子,姥姥十多年前就买下来的。搬家前,姥姥、妈妈还和我们家生活了三代的这片平房合了影,那会儿我正在成都,没赶上。
狗搬到农村后,保留了爱串门的习性。我姥姥的闺蜜,我呼作姑姥姥的,也住这个村儿。姑姥姥属于北京奥运会之前的一批拆迁户,据说直接领了九百万现金,家里趁老一辈还在就分割了家产,同在这个村儿买房应该就是她和我姥姥老姐俩那会儿商量的。有天我妈出门去镇上买菜,姑姥姥电话我妈:“你家小狗上我家找你来了。”我问妈,你们咋知道里哒是去找你的,没准就是去讨食儿,姑姥姥不是也丢吃的给她。我妈说,等她买完东西回来去姑姥姥家,里哒已经不在那了,肯定是没找着我妈就自己回家了。
我寻思狗对人,人对狗,都有一些一厢情愿在里边。
平房出身的狗的另一个遗留毛病是爱捡破烂。死老鼠这种标配当然有;2020年初,她往家里捡过口罩;还曾经拖着一块比她还大的毯子回来。
我们院子中间有个下水道,上面盖了块铁丝网,全院子人啥都往里倒,有一阵旁边的灰墙上出现了一行白粉笔字:“谁再往这倒屎或屎纸生孩子没屁眼。”我姥姥出口成脏,我合理怀疑粉笔字是她写的,可能恰恰得益于这行字,那下水道口从没传出过不宜人的气味。我妈说狗有天从那儿捡了块儿肘子肉叼回家,特别大,啃不动,我妈想拿过来帮她劈开,结果她一手按着,不让人碰。我妈说,她每次捡到东西还特得意,叼着摇头晃脑,舞狮一样。
我妈颇有些囤积癖,我小学用过一半的生字本、幼儿园画的杰尼龟,她都没扔。狗真的会像主人。
我姥姥说她还捡过大屎撅子,这陈述是否属实,我妈有异议。但她的确吃过屎。搬到农村后,这下好了,到处都是屎,我想这对于狗来说,相当于查理的巧克力工厂。狗改不了吃屎,但她对于屎尤其地执着,正吃着呢,我妈喊她别吃了快走,她嗷咬了一大口,叼着屎跑起来。我在香港读的大学嘛,白话里有个说法,相当于普通话的“外带”,形容她这操作尤其精确,叫“拎走”。
村路不分人行道,经过车多的路段,坐轮椅的姥姥都要抱着她。就是她拎走屎这天,姥姥嫌弃她,没抱着,她被车轧过去。根据我妈描述,事故后那一天她没动弹。等我再去村里看,她已经能只用另外三条腿跑得飞快,我妈喊她都要加个后缀“小瘸子”。
之前她被老年人电动车撞过,第一天一动不动宛如死狗,第二天才开始进食,那阵子全顺义滴滴停运,我愣是约了辆货拉拉带着狗去十公里外做检查,花了九百块,抽血、拍片子,最后结论是屁事没有,就是吓着了。这回我姥姥反对我带她去医院检查,理由是装进狗包里再一颠,本来都见好的腿没准伤更重了。我想也有道理,就没带她去,同时在愧疚中煎熬。结果慢慢地,她也能四条腿走了,那条腿就跟没断过一样。
我反思,当代那一套爱狗人的操作,不见得是唯一对狗好的方式;可以类比我姥姥,中年从不做什么肿瘤筛查、幽门螺杆菌、妇科检查,只做最基本的体检,还是活到了80岁,今年村里给所有超八十岁的老人发钱,姥姥正好赶上了。
为了防治吃屎,我给狗网购了微量元素补充粉,撒在水碗里。今年狗跟着全家搬去了海淀一处楼房,户外没有屎了,算是从供应链端根除了这个问题。微量元素粉派不上用场,落在了农村的老院子,我妈懒得拿,说:“要不我给吃了吧。”
我说,妈,你别。
住了楼房,平房狗方方面面露怯。以前住院子里,陌生人被阻隔在大铁门之外,现在住一层,单元门里老有人进进出出,外人的脚步从没如此近过,狗一听见就叫,可能以为外面也是她家。还有她没坐过电梯,有次我妈带着装修师傅去十楼看另一套房,狗跟到电梯外,徘徊不敢进,愣是自己从消防通道爬楼梯上去。
我妈上个月在电话里说,小区里贴了告示,要求小狗大狗都要牵绳。我焦虑坏了:从小散养的里哒,现在一套上牵引带,就一动不动。我上网查了训练狗牵绳的方法告诉我妈,什么把吃的放在绳前面,一点一点引导狗往绳里钻,但我妈只有口头答应,从没训过。她说过里哒是她的好伙伴儿,却在这件事上根本不着急,我分析她平常也给狗买鸡胗、鸡架子,狗在她眼里应该不仅仅是玩具一件。可能她想象力不足,脑补不出狗被抓走后的样子,比如几十只狗关在一起,喝淌在地上的消毒水;况且这又不是迫在眉睫的危机,更不够让她上火。
我妈曾经笑着说,二婶儿的钱既不给她爱人、也不给她孩子花,全都花在了狗身上。“狗被抓走了,她还攒了一万块钱要赎狗,到现在也没赎回来。” 我听了只觉得揪心。我妈还说过不止一回,她的钱最后都留给我,我倒宁愿她像二婶儿一样。
写着写着,我留意到这些关于狗的回忆都很久远。今年因为一些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我半年没回北京,这是狗在狗生里最长一次见不到我,而一只狗的6个月,就相当于一个人的十年。大多数亲情都与广阔的人生不可两全,论狗亦然,更何况我应该做不到在她吃屎后给她擦。
又该回京了,我不是很想见家长,他们总要盘问我人生各方面的进度,却对我的焦虑难以同感。然而我很想见狗,尽管我的焦虑她也不懂。
9月初,我时隔半年后回北京,从首都机场打车,到家已经是后半夜。狗夜晚都睡在姥姥卧室,我和妈关上我们屋的门,正要熄灯,听见狗指甲敲打木地板的动静——这种声音,在水泥地的平房可没有。我妈笑:“里哒来了。”拉开门,疯狂小老头果然坐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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