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打鬼……”
我们所说的文化,到底是谁的文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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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五点,被哭声吵醒,一听原来是外甥女。我过去看了下,正在那里哭着喊着,盯着窗户的方向,嘴里喊的那话,分明是“鬼,打鬼”。都说小孩子的眼睛清澈,能通灵,可以看见许多成年人看不见的东西。许是她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于是我找来了立在门后的桃木条,虽然我对这些神秘的习俗感兴趣,但我是不信这些东西的,我妈非得从外婆家带一小捆回来,说来也可笑,在以前的风水中,桃树似乎并不是一个吉祥的象征,人说桃疯柳贱,阳宅门口好像一般是不种桃柳的,可是在另一个文化表达中,桃木枝却有避邪驱鬼的作用。
我拿起那根桃木枝条,对着窗户那里就拍打了起来,假装恐吓着站在那里,而我这个成年人却看不见的“鬼怪”,让他们离开。西北人关于鬼怪讲究多,我昨天白天刚回来,在人们的文化习惯里,这极容易带回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而这个场景我也很熟悉。
小时候在姥姥家,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时候上小学,半夜总是动不动就腿疼,浑身不舒服,姥姥就回屋里找一个碗,端一碗缸里的凉水,然后拿一把筷子,给我“送一送”,应该是觉得有什么外面的鬼怪上了我的身,所以要把这些鬼怪送走,一把筷子沾了碗里的水,绕着我转几圈,姥姥嘴里念念有词,这样完成了仪式,就把筷子往碗里一立,如果筷子都能在水里立住,那就是鬼神都送走了,如果立不住,那就还得继续。还有的好像要把黄纸符烧成灰化在温水里,让我喝下,那时候没少和混着纸灰的水。
后来慢慢了解到,这好像就是几千年前,原始社会时期,巫术中的祝由之术。祝由之术,到了汉魏之际,似乎就已经被那些学问家从传统文化中驱逐了出去,不齿为伍,跌入了民间,就是在方术分支中,也沦为不能自圆其说的末流杂类。可是,就是这些末流杂类的东西,却在上千年来的中国老百姓信仰中扎了根。
我们现在习惯了文化传承,文化自信,文化如何伟大……这些宏大的词,可是我们所说的文化,到底是哪部分呢?不过是所谓的正统的,主流的文化,说到底还是读书人的文化,或者从根袛上说,是被儒学化了的,被读书人、上位阶层所封的光鲜亮丽,能拿得出手的文化。而这文化,其实离老百姓太远,他们不会去问某家诗词歌赋,某个学者大儒,在他们心里,问的是日子能不能太平,生活是不是温饱,过年的时候,灶神有没有祭祀好,神秘不可知的恐惧,是否能用老祖宗留下的土方子解决。这才是他们的文化传承,文化记忆。
千百年来底层的文化,是一种事关生存的文化,是巫鬼笼罩下,是方仙熏陶下的生存哲学,有人说,这一部分的文化,在历史上其实才占我们这个民族文化总量的绝大部分,翻开,翻开历代古籍文献,与他们相关的书浩如烟海,大多都被官方从正统文化中剔除了,或者放在了那些末流的分类中。而被保留的那少的可怜的文化,就是我们今日用来妆点文化自信的文化,其实不过是读书人的生活文化罢了。历朝历代的读书人要靠这文化获取功名,服务统治者。老百姓的生存文化,是被统治者驱逐了的。
所以说到信仰,中国人信佛吗?信道吗?道教是土生土长,可今日,有几家道门还是普通老百姓能随便踏进去的呢?倒是观光游客进的时候很方便,中国人还是信生存,信巫鬼,也就指向了背后的原始传承,在我看来,并不是佛道吸纳了传统的巫鬼之法,立根在这土地上,即便是有,那也是形式上的吸纳,而从精神上,从一种宗教的哲学层次,理念层次,或者说情感上,其实还是巫鬼胜了,佛家求轮回,道教求自在逍遥得长生,长生遥不可及,老百姓求的还是活的更好一点,你听那“菩萨保佑”“玉皇大帝显灵”,一句一个,难道轮回和长生是通过保佑、显灵就能得到的吗?还是求的现世生存容易一些而已。
所以,那些早已流堕的神秘文化里,藏着我们老百姓千年来的生存秘密。
这就扯的有些远了。还是回到刚才。
我很惊讶,一个两岁多的孩童,怎么会知道鬼呢。我忽然就意识到了文化氛围,这对鬼的印象,断不是她天生就带有的,人都生活在一种文化氛围里,那些非专业的,经验性的知识,都是在这种文化氛围里自小耳濡目染所积淀的,我想这关于鬼的模糊印象或经验,一定是在生活中,她从某处无意间听到,然后在脑海中种下的。不然又如何解释一个两三岁的孩童说出“鬼,打鬼”这样的话呢。
小到一个关于鬼的习俗,大到整体文化的传承,不就是这样一点一滴,通过这种无意识的积累,在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种下,完成传承的么。什么是文化传承,习俗的延续,这一刻,我忽然心里有了感触。
是啊,我们小时候都怕鬼(有些民族的朋友没有鬼的习俗),总觉得某个黑暗的角落,总会在我们不经意间跳出来一只鬼,但对于这只鬼会做什么,我们倒从来没有细究过,只是觉得我们会受到惊吓,仿佛这天地间,最骇人的就是鬼了。
后来读到刘铁云的《老残游记》,里面说,人死为鬼,鬼死为qian(四声),好像是一个繁体的渐,底下还有一个耳朵的耳,是说人间之下有地府,地府有世间众鬼,人死为鬼,而在鬼界之下,还有一个世界,那里生活的东西叫qian,是鬼死后形成的,活人怕鬼,而活鬼怕qian,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可是我们长大后,在某一个时刻,就突然会意识到,我们好像不怕鬼了。就像我刚才在为小外甥“驱鬼”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从前的自己也很怕鬼,尤其经常做一种梦,梦里是老家那种窑洞,晚上又深又黑,我总会梦到从窑洞里跑出来一种怪物,然后把我往窑洞里拽,我怎么跑也跑不出来,好像脚底黏住了一样,常常是在一种呼吸困难中被吓醒。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就对这些鬼怪不再那么恐惧了,我甚至在自己这一生的愿望清单上,给自己列上了一项,那就是在这一生死前,能够真的见上一只真正来自“鬼界”的鬼,跟它好好聊上一聊,那这一生也就无憾了,毕竟,这千百年来,又有哪个人真的见过鬼呢。说不定,相比这尘世的诡诈和心机,真鬼反而更加有趣呢。
不过这终会是玩笑话,从小时候怕鬼,到后来我们对鬼的麻木,说到底,其实还是一种文化的规训和改变,我们怕鬼,是来自千百年的生存文化习俗,我们不怕鬼,是应了孔老夫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教门箴言,我们从踏入这教育改造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这种蜕变,现代教育的目的之一,不就是把我们培养成接班人吗?一个相信科学、具有文化自信的人。可是你说孔老夫子他老人家不信鬼神吗?不见得,如果根本都不信这虚妄之谈,又何来“不语”呢?
只是,老百姓因以安身立命的文化内核,就那么脆弱不堪,说变就变吗?当我这两三岁的小外甥哭喊着“鬼、打鬼”的时候,我觉得这答案就很清晰了。
15日晨,草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