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断
一、
那一年我16岁,家贫学习差,退学了。也无爱好特长,整日虚无闲逛,学会了抽烟、泡网吧。记不清那是第几次父亲把我从网吧里揪出来,他这次格外愤怒,一巴掌刮在我的脖颈子上,热麻麻的疼痛中我听到了他愤恨的一句话:“人渣!不好好上进做什么人渣!”我应该是被这句话刺痛了,刹那间禁不住流泪了……眼泪模糊了一切,我只记得两个字“人渣”。
回到家母亲只是哭,父亲依旧在咒骂,我受够了这一切,逃到村东头的小河边,靠着一棵弯腰柳树,尽情的哭了……“我16岁了,怎么就成了人渣?”正当我挣扎的时刻,邻村同班同学田小禾从对岸经过,她向我挥挥手,我急忙止住眼泪说:“你干嘛啊,田小禾?”
她说:“来看看姥姥哩,就在你们村,跟你说过,对了,这个月你好像没来上课啊?”“不上了,没意思……”
“还是上学吧,上学才有好生活!”
后来,她笑笑走了。
二、
同村大牛哥让我跟着他二姐学剪头发,我闲来无事就去县城边他二姐的发廊里打杂,二姐看起来三十多岁,胖的似乎脸上的肉都要挤出来,烫着一头奇丑却精致的头发,颜色黄的刺眼,她看了看我说:“叫阿正是吧?”“是,二姐好!”我回答。她停下手中的活儿,一个年轻一些的姐姐接着给客人理发,二姐接着说:“小伙儿看起来挺干净,以后每天来吧,姐姐教你理发。”于是,我开始了学徒生涯……我勤快,会说话,二姐还有那个年轻姐姐以及客人们都不讨厌我,虽然我有时候因手脚笨拙办错一些事儿,不免挨二姐骂,但有事做还是快乐的。父亲知道后便不再叫我人渣,母亲也不哭了。但有一次晚上吃饭时,父亲很严肃的警告我:“在那儿只许理发,别跟大牛他二姐学坏了!”我点点头,回房间关上门睡了,梦见我跟田小禾剪头发……
三、
田小禾是个好女孩儿,学习好,眼睛大,又活泼又开朗,上学的时候她经常跟我说话聊天,唉,什么时候能给她修剪下那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
三个月过去了,我手脚利落,二姐渐渐同意我下手给客人剪头发,我剪的认真,还很会和客人聊天,二姐挺满意的。那一次下班前,我向二姐借了把剪刀,想回去给爸妈也剪剪头发,二姐同意了。父亲洗完头后,坐在昏黄的灯光下,茫然的看着镜中的我说:“孩儿啊,剪吧。”母亲在旁边说:“给你爸剪得短些,短了看着有精神!”我点点头认真的剪起来,眼睛却被父亲头上一根根倔强的白发刺的生疼,剪完了,父亲也睡着了,母亲和我把他扶进卧室,给母亲剪头发时,她眼光慈爱,眼眶里那么晶莹,含满了泪花……
四、
村里人都夸我剪头发剪得好看,有一天二姐说:“阿正啊,去外边学大手艺吧,能挣大钱,姐的店太小了。”她把我曾借过的那把剪刀送给了我,给了我张名片,说让我去广东她师傅那儿学技术,学成了真的能在县城中心盘个大店,赚大钱,娶个好媳妇儿,养活爹妈。我心里想着是得好好学技术,将来有本事了就能娶田小禾了,还能给她剪头发……
五、
走之前的那天下午,我鼓起勇气去找田小禾了,她一个人在家,我告诉她我要去广州了,临走前想给她剪剪头发,她犹豫了一下,就去烧了热水洗了头发……她好漂亮,头发又黑又亮还散着清香,我用手轻轻的抚了一下她的发尾,镜子里的她忽然害羞的把头低下。我定了定神,用心的剪起她的发丝,尽量轻柔,几乎一直用眼睛跟她交流,那天下午院子里的阳光好美啊,剪好后她看着镜子里的我们渐渐鼻酸,她对着镜子里的我说:“你一定要回来,在外边好好的!”我说:“别难过,是不是剪得不好看?”
“剪得很好看!”
“那等我学成回来了第一个给你剪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
六、
去广州的火车很拥挤,我在靠窗的位子上看着窗外发呆,脑海里,无非是父亲的白发、母亲的泪花、田小禾的头发……
顺利找到了师傅,二姐已经打点了广州这边的同行,我依旧勤快、能干,手艺越学越精,还曾经在那一地区获过奖项,广州、东莞、上海,我没想到的是我一去就是十年,时间还真是无情,我曾给田小禾写过信、寄过东西、寄过钱。买了手机后也打过电话,只是因为我来回跑着出差,她也上了大学,渐渐失去联系,可几乎每次做梦,我都梦见她甜美的笑着,夸我给她的头发剪得好看……
2012年,我回到阔别十年的家乡,一切陌生又熟悉,儿时的伙伴在我家门口围着我,两位老人老远的看着我,父亲大声喊着:“老王家小正子不孬,这几年虽没回来,年年都往家寄一把钱,回来了咱好好在自己的地方也发展发展!”母亲接过我的包,说:“累不?饿不?想死娘了啊!”大牛看着老气了很多,倒也精神,笑着说:“阿正,在外边好吧?回来如何打算?”
我张嘴就回:“田小禾咋样了?”“她好像下个月嫁人哩,你还记得她啊!”
那一夜家人亲友一起把酒言欢,谈谈过去,聊聊现在的改变。
这十年,我没有回过家,没养成任何坏毛病,只是没戒掉烟。没真正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她们走不进我的心,我只是惦记着田小禾……
七、
第二天大牛哥单独来找我,点起一根烟,忽然间竟沉默,待烟雾弥漫的时刻,他开口了:“阿正,你昨晚醉了一直喊着田小禾,咋回事儿?”我愕然无语。“她要结婚了,新郎是她大学同学,人不错,开车路过咱村时都停下来给爷们儿们散中华烟……两人看起来蛮般配……”“一切都如电视上演的那样戏剧化,在外漂泊了十年的我虽已看惯这世事变幻,但为什么是她田小禾啊?”我回了句这样的话,只是声音很小,大牛哥应该没有听见……
“大牛哥,我要开个理发店,帮我联系下田小禾出嫁的事,我的店给她做头发,新开张免费!”
大牛哥咬着烟屁股说:“兄弟,你想干啥呢?”
“哥,我小时候承诺给人家哩,不碍事,放心,当是我的心愿吧,这姑娘好,能看着她嫁个好人家我心里也得劲儿,谢谢哥哥了啊!”说完,大牛哥重新点了支烟点点头离开了……
八、
我攒了一些钱,足够开店,父母亲这么多年也存了些钱,很顺利的在县城百货大楼商业街盘了个不错的店,包括广告、装修、招聘等将近一个月的准备,万事俱备,田小禾结婚定在10月31号,我决定同一天开业,也顺利的接到了给她做头发的活儿,她结婚前的那个下午提前到来,当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有些慌乱,房间巨大的镜子里她依然是那张美丽可爱的娃娃脸,而我,清瘦的脸上已有些中年人的苍然,我像在十年前的小河边偶遇她一样,赶紧停下惊讶,但开口竟是:“新婚愉快!”她笑着说:“你也不错啊,终于实现了要开大店的梦想了,现在手艺肯定出神入化了吧……只是这一走,竟是十年……”这语气是责备吗?我应该早点回来吗?还记得师傅告诉我“理发是排愁解忧,替人去除繁丝杂念,唯有看透生活,方能理出好发”所以我坚持了十年,直到师傅说可以了,我才回来,可师傅,你是不是错了?我还未看透生活,因为田小禾,我此刻心里很乱!
她的一句“给我做头发吧!”把我从出神中唤回,“不是明天吗?”
“先做一下吧,不用做装饰,只是修剪,就像你第一次跟我剪得的那样……”
她忽然不说话,看着镜中的我们,是否她也想起了那个迷人的下午,那两个单纯的少年……
我安排她坐好,从洗头开始,都是我来服务,好像履行一个仪式,她也安静起来,任凭我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发……
每一缕头发滑落在脚边,我都会想起这十年间我对她的思念,就这样,一片片,断了线……
依旧如那个下午一样我们用眼神来交流头发的修剪,她的眼睛比年少时忧郁些,但还是干净的一尘不染……顺利完成,长大成熟的她更加美丽,忽然间,她美丽的睫毛闪得好缓慢,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靠着镜子双手捂住了脸……
“怎么了?剪得不好看?”
“好看,可为什么你一走就是十年?”
“得攒够开大店的钱!”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有很多歉疚感?”
“你要结婚了,他好吗?”
“他……他很好,我爱他。”
“那你们要好好的,祝你们幸福!只要过得好就好……”
“阿正,你也成家了吧?”
“我?不急,哈哈……”
她离开时竟然给了我一个短暂的拥抱,在我的耳边说了句“如果下辈子还能遇见,要回来早一点!”
她走了,我恍惚的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心里的各种滋味一齐泛滥……
九、
开业前的那天晚上,一伙歹徒冲进我的店,砸毁了我的一切,重伤了我的头、右手和左脚,我残疾了,再也不能理发,那天昏迷的时候,我一直有一个念头:请让我把田小禾的头发做完手再断……
我再次醒来是一周后的下午,不知道她嫁人的时候谁做的头发,看到爸妈、大牛、警察的第一眼我问了句:“田小禾呢?”爸说:“那姑娘嫁了人了。你好好养伤,没事儿了孩子。”母亲还在哭泣,警察说:“王先生,经调查是犯罪嫌疑人误伤了您和您的店,是和原来那家店的主人有仇怨,法律会还您公道的!”
十、
经医院诊治,我头部受伤极其严重,将不久与人世,不愿感叹创业、人生、爱情的艰难,只是对不起父母,在有生之年,孩儿没有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