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在夜深人静时,想起过世已久的(外)祖父母
得空写了与婆三两事。专门来回答。为了纪念。
第一个回答,我要说,,,沙发?吗?
我将与你所有的记忆揉进骨子里,只怕岁月无情,不仅夺走你,还要夺走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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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岁以前吧,我和婆睡,漆黑的瓦房,大雨天漏水,本不宽敞的房间被古式的雕花大床占据了大半。粗麻布的蚊帐破了好多洞,你从旧衣服上剪下一块补上。我晚上总是做恶梦,无数的巨型蜘蛛在蚊帐上爬来爬去,它们在蚊帐两头搭着很粗的蛛丝,我在上面跑啊跑,蜘蛛在后面追啊追。同样一个梦做过无数次,每次都从梦中惊醒,醒来发现婆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婆肚子上的肉松松垮垮的,侧腰长了一颗很大很大的肉痣,在婆怀里时,我总喜欢轻轻地抠这颗痣。四川的夏天雷多,我总是尖叫着不敢睡,每次,婆都把我的头扣在她的胸口,蒙住我的耳朵,摇晃着,给我唱她唯一会唱的《烂沙歌(烂砂锅)》,婆的乳房干瘪,皱皱巴巴,婆的《烂砂锅》词不成词,调不成调,但这些却是我幼小年岁里最温暖的记忆。
三四岁吧,在四宝家玩。那时四宝开伙食团,妈在那里帮忙。记忆中,婆领着我在伙食团前长满青苔的坝子里玩耍,坝子边长了一丛花椒,极好看。后不知怎么的,我一个人走着走着竟然到了学校外边,走到街边一个幼儿园前,看到跟我一般大的小孩儿在上课,我倚在教室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后来放学了,几个男孩子把我推在了地上,我一个人趴在街中间哇哇直哭。记忆中,婆捥了一个竹把,嘴里大声呵斥着,大步跨过来赶走了男孩们,然后把竹把丢在一边,抓住我的肩膀提我起来,抱在怀里摇晃着念叨:“包包散,包包散,婆给你买个鹅蛋。。。。。”
是五岁吧,某天早上,妈去赶场了,婆领着我到隔壁家院墙外摘葡萄吃,吃完往回走,到家旁边的竹林时,我在后边急急地推着婆往前走,走到竹林前的土沟时,我想直接跨过土沟进院子,却不小心将婆挤了一下,婆一个趔趄栽倒到旁边的水田里。婆穿着的蓝色拖鞋浮在了水面,我惊慌失措地去拉婆,怎么也拉不到,婆坐在水田里呻吟无法爬起来,我捞起浮在水面的一只拖鞋,哭着直跺脚。不知过了多久,婆艰难地自己爬了起来。婆夺过我手中的拖鞋骂了一句“你这个报应女儿!”便湿着衣服裤子呻吟着一个人去桥头诊所看医生。我害怕极了,哭着躲进了柴房里等待着审判。后来,妈操着“刷儿刷儿”来找我,然后把我拖到坝子里狠狠地抽,婆忙不迭地从里屋赶出来护我。
婆和妈的关系不好,常常吵架。后来婆搬到佰佰家住,我偶尔过去佰佰家看婆,那几年的记忆淡淡的,屁颠儿屁颠儿跟着时间,也就过去了好几年。后来,妈跟着老汉儿出外打工,我搬到姑妈家住,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在姑妈家几年,打心里知道这是别人的家,所以乖乖地收好那些坏脾气,藏起所有小情绪,每天晚上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想念。那时候最期待的是周末,那样我就可以赶车回家看独居在佰佰家的婆。婆一辈子节省,任儿女给再多的钱也不知上街买点肉吃。每次回家,隔壁的三婆就开玩笑说:“佳佳,回来婆给你割肉吃没?”我笑笑,不说话。我最爱吃婆做的南瓜焖饭,所以每次回去,婆都会挑一个熟透了的黄南瓜做一大锅南瓜焖饭。我喜欢用很大的铁菜盆盛饭,用大勺子舀来吃,边看电视边吃。电视只收得到地方电视台,每天不停地播放各种医药广告。婆最喜欢看那个治疗骨质酥松的广告,有好多老大爷老大妈现身说法,有一个大爷操着地方话诉说着他以前腿有多不好,弯着腰艰难地爬着楼梯。每每这时,婆都会指着电视笑话这位大爷是多么不中用。但电视中有接吻戏时,婆就会狠狠地往地上吐口水,嘴上念念有词然后起身回房里睡了。
婆睡得很早,起得也早。起来做好早饭,然后上来大力推开门,那门装的不好,开门时与地摩擦发出很大的声响,巨大的动静总是会把睡梦中的我惊醒,非常不情愿地用被子蒙住头。婆掀开我的被子,大声地说:“佳佳,起来吃饭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起来过,婆还是每早过来与我的周公作斗争。 婆年纪大了,依然坚持种地,每天都下地劳作。她种很多菜,所以夏天有吃不完的四季豆、南瓜、豇豆、过河菜。。。。冬天可以吃上新鲜的菜薹、白菜、豌豆颠儿。。。。最近几年婆身体不好,种不了菜了,过年吃不上婆种的菜,想起来越发觉得遗憾感伤了。
暑假的时候,住在佰佰家。佰佰的房子立在山顶,前后都无任何遮掩,太阳从早晒到晚,房间里热急了,像蒸笼般可以将人烤熟。晚上,婆将竹编席拿到楼下堂屋里睡,我卷着席子,拿着蚊香上楼顶,再搭木梯爬上顶楼天台(姑且这么叫吧),天台刚好与席子一般大,向下凹了一截,我可以随心所欲翻滚而不会滚下楼去。就那 样仰头睡在上面,视线所及之处全是星,蛙声虫鸣整个夜晚。早上,婆起来,找不到我便倚在二楼阳台上扯着嗓子叫我:“佳佳!佳佳!走哪里去咯!”后来,婆知道我睡在楼顶,便会站在天台下面叫我,直到我从天台探出头来,她才会安心地下楼。
记得有一年夏天的某两个周,每天下午五点,从山那边腾起厚黑的云然后几分钟内铺满天,闪电在云层里窜来窜去,接下来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一整晚,甚是恐怖!那段时间正是打谷子的时候,大家都忙着晒谷子,下午了又拼命地往里收。婆在楼顶及二楼阳台晒了很多辣椒豇豆什么的。有一天傍晚,乌云瞬间就起来了,婆不在家,我着急地叫她。我赶忙提着箢篼上楼顶收干豇豆,云压得好低,霍闪非常的恐怖好像要把我劈死似的。我胆战心惊地趴在地上收东西,收完往下走时,看见婆背着背篼,扛着锄头从对面鱼塘跑回来。我抓把雨伞赶紧跑出去接,雨已经哗啦啦下起来,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婆看见我跑来,幺幺手叫我赶快回去,我接下婆的锄头把伞给婆然后冲了回去。那几天,天天停电,我和婆吃完晚饭洗完澡就一人端根儿板凳儿坐在阳台上看霍闪。我觉得那两周里,我把我后半辈子的霍闪都预支完了,这辈子我可能也在看不见这样的状景了。
婆没有读过书,连钱都不认识,每次上街买菜揣一把碎钱背个背篼大步流星就去了,大体上都只是买点小菜,偶尔买个西瓜解馋。婆一辈子劳苦,舍不得花钱,鲜少买鱼肉。过年过节儿孙孝敬的钱她都用手帕一层一层裹起来,放进柜子底年久未穿的大衣内口袋里,或者缝到枕头被子的内里子里,上了年岁,一时不注意,她自己就忘记放在哪里,满屋子翻箱倒柜也寻不着。只好叫我一起帮她找,给她找了十几年,倒也了解哪些藏处,我变三两下给她翻捣出来。红的绿的灰的一大摊,那时的我也会感概好大一笔钱,为什么留着不用苦着生活。婆只道是到时候她百年以后能够为家里的铺排减点负担呢!每月收电费的来了后,婆就会抓一大把一元五毛的零钱让收电费的自己数着拿,一月电费二十几块,拣拣也有二十来张,婆心疼,有时候还会骂收电费的私藏了好处,多拿了她的钱。几次三番叫来我确认,我看婆心疼不舍,自此就自己用生活费付掉这部分开支。
婆年纪大了,不会用很多家用电器,每次回家我都会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用电饭煲。每次她都“哎!哎!”地答应着,但是马上就会忘记要按下煮饭的电源,大概教了一年了吧,她总算是有意识用电饭煲煮饭,但是就是掌握不了水和米的比例。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仍然不能理解现代电器的智能性,虽说是用电饭锅煮饭,她还是拿着勺子等水开后就不停的搅拌。每个月都教,始终改不了守着电饭煲煮饭的方法。后来我读高中,一次归属假回家看她,发现她竟然正确地用电饭煲煮好了香喷喷的米饭,那时候我真是感动得涕泗横流。还打电话给爸妈分享这个普天同庆的好消息。遗憾的是,直到婆过世,她也没能学会如何使用电磁炉。
自从我上高中以后婆的耳朵就不大中用了,跟她说话要扯着嗓子喊。记得有次放假回家,家里大门紧闭,问邻里都说看见我奶奶在二楼阳台走动来着,准在家里。可是我吼破了嗓子也没人应门,只好借来朱队长家的木梯直接翻上了二楼从二楼下去开门收拾大堆小堆的食物。那时每次放假回家都会购置一堆零嘴给奶奶备着吃,还有一些鸡鸭鱼肉待着告假这几天做来给婆吃。只是我的厨艺总是不和婆的口味,婆每次都咂巴着嘴说淡了,咸了,辣了。又一次,放暑假回家,也是怎么都喊不开门,也是借来木梯爬上二楼,看见婆正在房间里午睡,我就一个人到另一间房放下东西睡下。那时正是大热天,睡在烫皮的席子上竟然也在蒸笼般的房间里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发现天天蒙蒙亮,四下安静得只有鸟叫和邻居们劳作晒粮食的声音,顿时感慨地里人就是勤快天不亮就起床劳作了。下楼发现婆正在煮饭。就问婆,怎么昨晚不叫我吃饭呢,婆说不知道我回来了,我还埋怨来着,说是婆家里多了一个大活人都不知道。结果发现天色竟比刚刚儿还暗,慢慢彻底黑了去,看看钟表恍然大悟原来还是在当天晚上啊。
记得有次放假回家看见婆一只眼睛里渗着血,问婆是怎么了,道是被竹编围栏戳到。我忙要领她去看医生,婆摆摆手说不去。婆一直是一个固执的人,死活也不肯跟我去看医生。我只好一个人去县城找医生开了一堆药水,一天几次帮婆滴药水,催促吃药。假期很短,三四天,也不知道后面婆有没有按时吃药,知不是道怎么上药。
09年后吧,婆身体不大中用了,子女们都忙于在外打工挣钱,没人照顾,便请来邻村一个村妇来做保姆,照顾饮食起居。只是那保姆不大管事,常常懈怠犯懒,也没什么耐心。后来就叫我妈在家里帮忙照看。婆顽固不要保姆帮忙洗澡。高三应届暑假,高考志愿落榜,准备复读,在家里一并照顾婆,每天晚上都去帮婆洗澡。我将热水装在一个大桶里提到院子里,并搬来一个板凳,帮婆脱了衣服,扶她坐在凳子上。先洗头,再洗身子。婆的头发全白了,短短的留着韩式帅哥的发型,这是我帮他大理的,从初中开始婆的头发基本上都是我帮她留的,我总是意志满满的要给他剪一个新潮的短发,都是我在娱乐杂志上看来的最新款。婆头发虽然都白了,但还很茂盛,我相像自己是洗头小妹还帮她做头部按摩全套,大概是婆感到不舒服总是用手扯开我一同乱按的手,我只好匆匆清洗完开始清洗身子。婆的皮肤都皱了,以前婆还是很胖的老太太,这两年牙齿渐渐掉了,吃饭也不好了,越发消瘦,皮松松垮垮地,上面稀稀拉拉长了一些老年斑。婆的一对奶奶像泄了气的气球,摊在胸前,像凉快薄饼似得。需要掀起来才能清洗乳房下的污垢。婆用她这对乳房奶了五个儿女,现在低垂干瘪得只剩皮囊了。洗完澡,帮她穿衣,吹干头发,便送她上楼睡觉了。
上高中以后就很少回家看望婆了,只有偶尔月假的时候回去,那个时候婆真的是老了,很多人和事都不大能记住了。到后来的时候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儿子女儿,只是念叨着,但是就是不能辨认。独独记得住我这个孙女。寒假回家的时候,佰佰四宝跟我说,婆已经记不得人咯,只记得一直养在家里的那只黄狗。那是大妈生病,佰佰辞了保姆,在家里照看大妈并婆,照看了了一年也不大能记起佰佰。正是高四的寒假,卸下复读重担回家过年,跨进佰佰家大门门槛,远远看见婆独自个儿坐在堂屋门口边上,双手捂在围裙下面,眼睛呆滞地望着前方,任子孙玩笑打闹也权当没看见。我走上前去,四宝跟我说,你婆认不得人咯,你看看她认得你不嘛。我蹲下,抽出婆的手抓在手里,眼巴巴的问婆,婆你还认得我是哪个不?婆用他浑浊的眼睛打量我说“安?”我又扯着嗓门喊,婆,你还认得我不嘛?婆说,哎呀,佳佳你回来咯哇!那时候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鼻子一阵酸,寒暄几句便拉跟板凳坐在旁边看侄子侄女们玩闹。
上了大学,一年中只有过年能看到婆了,后来也都不认得我了。回家问还认得我吗?婆摆摆头,反过来问我,佳佳啊?怎么还没回来啊?一时心酸掉了点泪水扯着嗓子说,婆,我就是佳佳啊,我回来了。婆那个时候已经不能自理如厕的事情了,吃饭也要喂。过年家里人大多都在堂屋里打牌,我就带着婆去上厕所,帮她更换纸尿裤。帮她差擦屁股,我想我小的时候大概婆也是这样帮我把屎把尿吧。那次过年只在家里呆了一个周就到学校去忙事了。
大二的寒假,我快过年才回去,还没到家先到佰佰家去看婆,赶巧家里人都在佰佰家吃饭,婆一个人坐在门口打瞌睡,我便扶着他上楼睡觉了。我隔三差五去看她。每次总是心酸得说不出话。年前还会下地走走,年后就只能躺在床上静听光阴流走。一天,大伯家里没人,我去照顾奶奶。好艰难换上干净的衣裤,喂了饭,勉强扶起在床边坐坐,奶奶只是左右上下打量着这个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我将自己的手轻轻放进奶奶摊在怀里的手里,她的手冰凉,枯黄的皮肤耷拉着,青筋可见,指甲里塞满黑泥。我大声地说:“婆,认得到我吗?”她微微笑点点头。我问:“我是哪个嘛?”她答:“烂桶桶。”我很惊奇,她说话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她捏我的手指,一根根,一节节。慢慢抚摸,眼里噙着泪,瞳孔浑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时间是多么的无情,它可以剥夺人的一切,健康,感情,生命。
开学了,离别了,我知道,这一别,恐怕会是永别。不出几天,妈给我打电话,说婆不行了,叫我赶快回去。那时是晚上九点过,我哭着买了当夜十一点过的火车连夜回家。内心悲痛,在火车上偷偷泣了一夜。第二天晚上九点半才辗转到家,在山那头就远远看见家里院子灯火通明,不觉就鼻子一酸。那时天刚下过雨,路上全是泥巴,隐隐约约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刚拐进院子,四宝便看见我,要拉我进去先跪拜,抓了一把米洒在我的身上,还用竹条假意要打我因为回来晚的缘故。与婆的回忆一幕幕进到脑海里,顿时就眼泪夺眶而出,抽噎着跟着亲人们跪在灵堂前凭吊,跟着跪拜叩头了一夜,断断续续也哭了一夜。爸爸由于路途遥远第二天中午才回到家。那天爸爸穿着白色裤子米白色的夹克,有点脏有点发灰,头发也脏,在风中凌乱,斜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站在院子里。家里人都用米洒在他的身上,我看见他笑着,苦笑着,不知如何言语,慢慢走近堂屋,四宝用竹条打他,他便在灵前叩了几个头。放下背包披麻戴孝也跪在了灵前。
到了出殡那天,盖棺之前,亲人们可以最后再看婆一眼,我和佰佰四宝三个人去看了。先开棺盖,看见婆干巴巴的古铜色的脸,眼睛紧闭,嘴巴张开着,一时又止不住眼泪,这是我与婆见到的最后一面,可惜婆没能见到我,在她弥留之际,没能陪在身边,愈发伤心难过。送灵出门,二宝一路哭丧,婆就葬在不远之处。婆本来年岁就大了,自然老掉了,亲人们都觉得很安心,至少婆生前没有受过多的苦。丧事完毕,亲人们都各自回到自己工作的城市,我也回到了读大学的城市,就这样与婆分别了。
后来的时日里,我常梦见与婆同住的事情,梦见和婆一起在河边菜地里摘菜,梦见那个大雨的下午,我拿着伞去接婆……
无法抗拒的年华老去,无法抗拒的生命逝去,无法抗拒的骨肉相离。所有的回忆,只有摁进心,揉进骨,才能抵挡岁月的无情夺取。